【曹丕/夏侯尚】兔子(九)(完结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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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侯尚从新婚之夜朦胧醒来,端详身边熟睡的新娘,似是苦笑,又似是一声蜜甜的叹息。
他走到窗边,拨开帘子,窥见从地平线上晕染出的熹微晨曦。凌晨刚刚响过第一声鸡鸣,院里的万物仿佛从沉睡当中渐渐苏醒,从远方,隐约传来“哼”“呵”的呐喊声。
夏侯尚不禁莞尔:准是某个不安分的家伙。——为了参加夏侯家的婚礼,曹丕从几天前就来到府上,留宿下来;曹操大概看出儿子与这位夏侯公子的深厚情谊,也欣然应允。然而,婚礼当晚,曹丕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兴奋,面对好友,也只是淡然举杯,一番彬彬有礼的祝愿。到了第二天清早,他依旧如习惯般早起,练剑。
大概是被热血沸腾的喊声感染,夏侯尚也披上外袍,匆匆梳洗完毕。他提着长剑,来到外院,望着眼前的景象,怔住了。
那大概是如梦幻般的一幅场景吧。空旷的庭中有一棵树,根须盘桓地下,枝杈伸向天际。随着春日的到来,树干上缀满大簇大簇白色的花,含苞欲滴,或清新初放,也有几朵开到最绚烂的片刻,几近零落;随着微风阵阵拂过,不时飘落几片花瓣,沾着微霜,揉碎在晨光初绽的春风里。
花树下,落英里,曹丕正在练剑。他一身清逸的白色衣衫,手持利剑,时而优雅地游弋,时而轻灵地腾跃,一招一式,尽显少年的勃勃生气。某一时刻,他对满树飞花产生了兴趣,呐喊着,腾跃着,伸出剑尖,去取那些缀在枝梢上的白花。无奈剑势太急,树枝太高,无论怎样腾空而起,用力跳跃,始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失落,错过,一无所获。曹丕愈加焦灼,一个飞踢,猛踹树干,瞬间降下一幕白茫茫的漫天飞花,和着湿淋淋的晨露,浇了满头满脸。他仍奋力地睁开眼睛,奋力地呐喊,举剑,却见周身的白花一片一片如同落雪,瞬息飘零,空空如也——唯余一朵随着微风游弋,不偏不倚,停在头顶,随着舞剑者的身姿流转,始终没掉下来。
然后夏侯尚就笑出了声。
曹丕听到笑声,回过头来,抖落头上的花朵,诧异端详了好一阵子。夏侯尚提剑走近,击节赞叹:
“好美的剑法!”
曹丕不悦嗔视,仿佛伯仁应该夸赞他的勇猛,而不是其它特质。他带着几分挑衅,高声问道:
“你又如何呢,虎豹骑的预备队长?”
夏侯尚拔剑:“尚愿意一试!”
于是两人起势,交锋,展开一场剑术的对决。刚几回合,曹丕就惊觉到了对方的进步——不但气力比原先更大,面对自己的快速出剑,亦能敏捷反击,抵挡自如,如行云流水般带出灵巧的节奏。曹丕心有不甘,决定从旁突入,取对方的手腕位置。不料一个猛烈的转身,踩到树枝,顿时失衡地跌倒在地。
夏侯尚发觉曹丕失去平衡,连忙闪开锋刃,伸手去扶,也一下子向前栽去,瞬间,摔倒在了曹丕身上。
曹丕回过神来,发觉枕在夏侯尚的臂弯里,抬眼,迎面袭来从树冠上纷纷扬扬的白色落英。压在胸口的男子,散发出沉甸甸的温热气息,竭力支起身子,伸出布满擦伤的结实大手:
“子桓,有没有伤到?”
曹丕抬眼凝视他的目光,被他扶起,突然甩开他的手:
“伯仁,你太过分了!”
大概出于极度的愤懑不甘,他坐在原地,几乎掉下眼泪;唯一的道谢,也仅止一句“太过分了”。
夏侯尚委屈地挠头,不知用什么话,安抚他的好胜心切;末了,也只生硬地吐出一句:
“子桓,我会保护你。”
夏侯尚重新伸手,拉他起来:“等我做了名将,做了英雄,随时听候你的调遣。”
曹丕不安地别过脸去:“你的职责,是听候我的父亲。”
“不,我想听候你调遣哪。”
夏侯尚这话,是默默在心底对自己说的。
“子桓,虎豹骑十几日后就要开拔。那时,你会跟随令尊出征官渡吗?”
“……大概是吧。”
曹丕回忆,那日射猎比赛之后,夜幕时分,他被父亲召去训话。当他来到堂上的时候,父亲正在处理一堆公文,叫他跪在原地候着。猞猁也被罚关禁闭,待在笼里,和曹丕大眼瞪着小眼。
曹丕跪得脚背酸软、膝盖发麻了,曹操才不紧不慢地收起卷册。他严肃地接过曹丕写的检讨,浏览一遍,顺便召来先生,询问最近的课业情况;听过先生一番夸奖之后,才神色稍缓。
先生退下后,曹操打量着儿子委屈可怜的样子,忍俊不禁:
“说!你今天到底做错了什么?”
“回父亲,孩儿知错了。比赛当时,孩儿应在父亲身边待命,与父亲共同进退;未经父亲允许,决不擅自行事。”
曹操伸出大手,捧起曹丕的脸颊,轻轻抚摸上面的肿印:“丕儿,今天子孝把你带回来时,为父当众打你,的确下手重了。但是,我希望你明白什么是军令如山。如果子修还在,你大可尽情做你喜欢的事,但现在——”曹操顿了顿,“现在,你是我最年长的儿子,是诸弟的表率。”
“孩儿明白。”
曹操摸了摸丕儿的头顶,目光望向远方:“黄河北边的捷报已传来了,袁绍也不会再固守河北了;以他的实力,南下许都是早晚的事情。昨日才与文若长谈,决定是时候集结大军前往官渡了。”
曹操说完,叹一口气,眼神柔软地望向笼里舔爪子的猞猁:“其实最近几年,袁绍一直劝我归附,不但三番五次派来使者,还送了许多来自河北的珍贵礼物。但如今的天下,岂是三十年前的天下;这江山,安能落在袁姓手里呢?”
是的,他已决意剑指河北,逐鹿中原;他和本初,终究到了兵戎相见的这天;那些带着飞鹰走狗在洛城郊外喝酒游猎的日子,已一去不复返了。
曹操睁开眼,望着儿子,带着一代枭雄的坚毅决绝:
“子桓,此去官渡,是场没有退路的豪赌。即使胜负未卜、艰险万分,你仍愿意随我出征吗?”
“能与父亲共同进退,是孩儿的荣幸。”
“即使袁绍横据北方四州、拥有十一万精兵,为父只有两州两万的人马,你也不怕?”
“父亲不怕去做的事,孩儿也不怕!”
“即使每天面对伤亡惨重、困在营里缺衣少食、顶着冀州铁骑的穷追不舍、冒着来自四面楼橹的投石箭雨、在星夜的急流中渡过黄河、在白骨遍地的荆棘林中昼夜跋涉,你仍愿意坚守前线?”
“愿随父亲鞍前马后!”
“好……好!”曹操不住地拊掌,点头,“此次出征,你就待在后方守孟津吧。”
曹丕呆在原地,没反应过来。
“还愣在那里干嘛?”曹操不满撇嘴,提高嗓门,“天色已晚,下去吧!”
曹丕离开后,曹操仍久久注视着门外,百感交集。
他希望丕儿明白他的意思;但是,他仍舍不得告诉丕儿最坏的结果。如果最坏的结果定要发生,至少曹家还有人继承、有存续的希望——自从宛城之战,曹昂殁后,他已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。
而且,把子桓留在后方,留在沉闷琐碎的后勤事务当中,也是为了培养他的耐性。这种难以抑制的自私、无私与矛盾,不知丕儿身为人父的时候,能理解吗?
“结果,你还是上不了前线嘛。”夏侯尚失望叫道。
“没事,父亲是为了我好。”曹丕温和微笑,在侍从的伺候下,穿上外袍,抵御清晨的春寒料峭。然后,他拉起夏侯尚的手,略带疲倦地倚在他的肩头,小憩阶上,坐看这庭前佳树,花开花落。
“伯仁。”某一时刻,曹丕轻唤夏侯尚,“我想听你唱歌了。”
“唱什么?”
“唱你在军营里最熟悉的。”
于是夏侯尚清了清嗓子,昂首挺胸,郑重起调:
“披铁甲兮,挎长刀。同敌忾兮,共死生。踏燕然兮,逐胡儿。与子征战兮,心不怠!……”
微风带着细碎的落英穿过庭院,远处的晨曦,仿佛恋人的温柔目光,静静注视着这片干净的天空与无言的大地。曹丕挽着夏侯尚的胳膊,沐着和风,在他肩头轻轻敲打拍子;他带着些许苦笑,似是宽慰:
“放心吧,伯仁。虽然不能像你一样在前线立功,但在后方,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的。我要安心记账,抄写兵法,向史阿和袁敏切磋武艺,争取下次不要再输给你了。我还要每天背书,多写文章练笔,争取什么时候写部留名青史的作品。还有……”
他微微一笑:
“我还想种一棵柳树,千年之后,会有人记得它。”
“对了,子桓。”夏侯尚问,“那日比赛的时候,你是不是带着子林和仲权,溜到山上去了?”
“……是啊。”
“到底干什么去啦?是不是抓了许多兔子?”
夏侯尚好奇地压低声音,眼巴巴地望向曹丕——他还惦记着那晚射猎归来时,瞥见笼子里摩挲着小爪子的可爱生灵;到现在,它们还好吗?
“噢——!你这么一说,我想起来了。”
曹丕说完,呼来侍从,呈上一只精致的漆盒;打开盒盖,里面满满排列着一根根寸许长的肉条,质感饱满,色泽红润,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。
“这……这是?”
“伯仁,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,不知虎豹骑的勇士,是否喜欢?”曹丕把食盒推到夏侯尚面前,“那日观看比赛的时候,我去了一趟山林,亲手猎获几只兔子,回去交给庖厨,做成了这盒肉脯。本想在笼里多养几日,请你吃顿新鲜的烧烤;可惜冬季的兔子不如秋季的肥,用来炙烤,是不够味的;腌成肉脯,倒是肉质鲜嫩,细而不柴,口感比鹿肉、野猪肉细腻多了。因为是活捉的新鲜野兔,为了留住天然的肉香,我特意让庖厨用了一点来自西域的昂贵香料,辅以生姜、花椒、盐和豉酱,小火煨煮,濡染入味,那香味绝对是你以前从未吃到过的。而且,肉脯经过晒干,可以保存很长时间,加热过后,嚼劲正好。你在行军途中如果饿了,取一小点,泡汤、佐食干饭,都很美味呢。”
曹丕笑吟吟地望着他,一番资深吃货的滔滔不绝。
夏侯尚望着肉脯,霎时脸色惨白,眼前发晕。他想接过食盒,却止不住地双手发抖;半晌,吐出一句:
“都、都做成肉脯了?还有剩下吗?”他祈求着,至少曹丕能留一两只活口。
“有啊,伯仁。”曹丕掀开身上的御寒外袍,拉起他的手,让他摸摸镶在前襟的暖和内里:
“剩下兔的皮毛,拼在一块,正好做件寒衣的内里。毕竟是冬季的幼嫩野兔,你摸一摸,很软很舒服吧?”
(呼,终于写完了✿✿ヽ(°▽°)ノ✿。。。以后可能会出后续吧,写曹丕和夏侯尚成年时期在邺城生活的故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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